一个普通读者

© 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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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某个星期天早晨想睡久一点

BGM:梶浦由記《ベルベットの祈り》


星期六的早晨,花京院八点准时起床,利落地拆下卧室的窗帘塞进洗衣机里。从冰箱里拿出上个星期天买的年糕,真空包装,撕开封口倒进蒸锅;冷漠地磕碎一颗鸡蛋,将蛋液在平底锅内煎熟,撒上盐铲进白瓷餐碟里。

 

他坐在餐桌前边咀嚼年糕边拆一封信。是刚刚签收快递时在信箱里发现的,他前几天在亚马逊上买了几本书,比起在餐桌上拆封书籍包裹,还是拆信更容易一些。少见的纸质信件,信封上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着地址,来自大阪,由编辑部转寄给他。

 

写信人在信中直白地表达了她对TENMEI老师的喜爱以及感谢。花京院阅读完这张带有稚嫩笔迹的粉色卡通小兔子信纸,发现筷子间夹着的米白色条状年糕仍然自顾自地冒着腾腾热气,没有像他一样呆愣在原地。

 

花京院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立即消灭掉了餐盘里的食物,清洗餐具的时候听见洗衣机运转完毕后的提示音,将餐碟整齐地摆回了橱柜里,然后又把洗净的窗帘挂回了窗框上。他打算休息一会儿后开始准备午餐,今天他的交往对象即将登门造访。这还是第一次,他也衷心希望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是一家出版社内的普通员工,既不是作家也不是编辑。他只负责处理一些销售数据,搞清楚人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照他看,这些数据也未必派得上用场——人们喜欢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他目前的交往对象叫做空条承太郎,是一名大学教授。空条博士研究的内容似乎涉及一些海洋生物。花京院说不上十分了解对方,却也对此并不感到急切。他们认识的契机是某款同性社交软件。刚开始他们只是一起过夜,做爱,但并不怎么交谈。毕竟沉默才是充实的,一开口,就会有什么偷偷溜走。

 

花京院从未料想过他们会发展成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关系。但那天他面对着承太郎英俊的侧脸,一时间的确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他们就这样开始交往了。

 

十一月是非常忙碌的月份,而在十二月的第一周,他们原本约好周五晚上去看一部新上映的刑侦片,但午饭后承太郎发消息说研究所临时有事,花京院便一个人去了。他们将约会推迟到了星期六,博士制定的计划非常完美——他会到花京院家来,同他一起吃饭;接着他们会开车去刚刚检修完毕的美术馆,朋友送了他两张票;晚餐则预定了稍远但十分有名的法式餐厅。

 

过去,他们只在星期五的晚上见面,星期六便暂时告别,返回家中做各自的事。

 

周末对花京院而言从来都不仅仅是休息日。他有许多事要做,只有独处在家时他才拥有短暂而无可替代的机会。

 

他写作。他过去的每个周末都会写一篇故事,但最近都没能动笔。或许因为接近年终工作忙碌,或许因为令他感冒的冰冷晨间空气。没有故事的人一无所有,但他只是稍有不安,他从未被推入过绝望的境地——或许因为绝望意味着所持的希望多于失望。

 

只有他的母亲知晓他写作这件事。过去他略带骄傲地向她坦白,自己已经在接近一流的刊物上发表了三篇文章。而母亲并没有照他期望的那样询问他写作的内容,或是找他索要故事来读——他甚至已经考虑过了哪一篇更拿得出手。但她确实衷心为他感到高兴,也希望他能够细心地将稿费通通存下,用以不久的将来和某位漂亮女孩的体面婚礼。

 

花京院决定在准备午餐前先整理一下书房。他将周五的两张电影票塞进透明的收藏夹里,拿起堆叠在桌边的几本书。收拾间却有书签从手中掉落而下,来源不明,他无奈地捡起书签,随便夹进某本书里。

 

或许今天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是从这儿起的头,后来的某一瞬,花京院曾这样想到。

 

他和他的恋人按照计划在午饭后前往了那间试图重构现代主义的美术馆。空条博士今天也十分英俊且体贴(当他们过街时,对方牵了他的手)。但当花京院站在那些令他深感陌生与彷徨的艺术作品前,他确凿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

 

并不是承太郎的错,也不是美术馆和现代主义的错,花京院想。他听见周围有人谈论起天气,外面似乎下起了雨,他开始回忆自己和承太郎开始恋爱后是否有将什么东西落在过对方的车里。两把、或者至少一把雨伞,是否会魔术般出现在车内的储物格里?

 

花京院突然很想回家。他想起早晨在书房地板上拾起的那枚书签,他还没弄清楚它究竟来自于自己忘记读完的哪本书,它原本应该躺在哪个章节的哪一页附近。他深知自己并不生活在一个每天晚餐过后围着暖桌听家中的老人讲故事的年代。现代人不爱阅读,除非有需要。就像承太郎明明看上去更像是他们之中会痴迷于阅读的那一个,却只在工作需要时阅读大量书籍资料,赶在改编电影上映前一口气读完原著,抽空读一些在花京院那里得到的、看上去并不无聊的书。

 

现代人热爱阅读,以至于在拥挤而沉闷的电车上也要捧着书。过去,花京院为了尝试短篇写作而郑重地阅读了莫泊桑、都德、普鲁斯特、契诃夫、普希金、浅田次郎;现在他在读安徒生、安房直子、小川未明、王尔德、卡尔维诺。他总是充满仪式感地读完那些名作,然后摊开稿纸,为钢笔灌满墨水——可他确实连续一个月都没能写出故事来。

 

他们离开美术馆时还未到下午五点,但天色已经接近昏黑了。雨下得不算太大,他们在邻近的一家麦当劳待了一会儿。他们坐在远离正门的吧台边,承太郎点了份汉堡套餐,花京院把大半根薯条都埋进了原本应该属于鸡块的盒装酱料里。

 

倾盆的冰冷雨水被墙壁、桌椅、食客隔绝在遥远的室外,但来往的人们仍然在花京院视线中的浅咖色地面上留下了不同形状的潮湿脚印,这一点仍然令他稍感到不安。花京院咀嚼完那根被酱汁过分包裹着的薯条,斟酌了很久,甚至用上了“其实我每周末都会在家写点东西,但这个月都没写出来过”这样谨慎且示弱充分的句子。他向承太郎坦白了他在约会中的漫不经心。

 

“你会因此生气吗?”他异常直白地对承太郎道。

 

承太郎用纸巾将手指擦干净,抬眼与花京院对视:“我会。”

 

他们严肃地对视,然后同时笑场。花京院以为话题会在写作这件事上延续,但对方只是提议待会儿直接回家,鉴于已知的交通情况,那家餐厅下周也能去,但天气总该有所好转。

 

花京院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他问他怎么看,怎么看什么?——怎么看待写作这件事。

 

承太郎说他知道,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即使花京院刚刚洗过澡,手指间仍留着点墨水渍——尤其是趴在他腿间握着他的时候——花京院立即捂住恋人的嘴阻止他继续在公共场合说出一些糟糕的东西。

 

承太郎挪开他的手接着道,不过,今天路过他的书房,看到柜子上摆着的吉他,也有猜想他会不会也创作一些与音乐相关的东西。总之与艺术有关?

 

花京院并不知道自己耳根上的红色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并不明显,他意外地心跳加速,飞快地解释道那是他祖父的吉他。祖父在被家人送去养老院前将那把吉他送给了花京院,但他却连琴包都没打开过。小时候,家人猜想他会成为音乐家、医生、工程师、教师之类的,可他却没成为其中任何一项。

 

“仍然顽固地使用钢笔和稿纸,是不是很怪?”他再次询问对方。

 

“没什么奇怪的。”承太郎道,他说他的外公过去也写,同样使用钢笔和黑色的墨水。在承太郎的印象中,老头子会写一些类似游记的东西,用词浮夸,叙述糟糕,从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足迹遍及伦敦、巴黎、墨西哥,提及各色各样的人和事——他的外公甚至还写过不少诗,并在家庭聚会上大声念出来。

 

“你写诗吗?”承太郎问他。

 

“曾经写过。中学的时候,类似在下课前磨蹭地记在作业本角落的那种东西。”

 

“现在为什么不写了?”

 

我可没说我现在不写,花京院在心底道。

 

“现在,或者说‘现代’,你不觉得‘诗人’听起来就有些尴尬吗?人们可以撰写美食评价、游戏攻略、旅游路线来获得追捧和收入。但写诗,听上去像是厨娘不小心把柠檬水倒进了老爷的皮靴里。”

 

花京院向承太郎声称,他确实写了很久,但并没有什么用。就像波拉尼奥所说,你可以用一首诗向一个女孩求爱,可是却无法用一首诗来留住她,甚至一场诗歌运动也无济于事。

 

承太郎却说它很有用。“人们需要诗歌和故事,”他像个昏庸的国王一般笃定道:“你的读者也需要你。”

 

花京院很感激他的体贴,却又同时对此感到憎恶。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我才没有读者!”

 

他们步行去停车场,雨几乎已经停了。花京院确实没能在乱糟糟的储物格里找到任何一把雨伞,他把一罐快要过期的西柚味口香糖从角落拯救出来,往自己嘴里扔了两粒,又拿给承太郎两粒。

 

开车的时候,空条博士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句歌,花京院惊讶地打断他,问他是什么曲子。口香糖音乐家解释道,似乎是刚刚路过某家店铺时听到的旋律,很熟悉但并不知其名。

 

今日终于有机会扳回一振,花京院自豪地向恋人介绍道,这首歌是玛格丽·威廉姆斯《绒布小兔》的主题曲。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行车途中似乎又下起雨来。花京院避开了视线中不停来回的雨刷器,望着挂满雨滴的侧车窗道:“我在为一些儿童刊物写故事。就是类似《绒布小兔》那样的故事。”

 

“不是很好吗。”承太郎毫不犹豫地以陈述句回复了他。

 

好在即使没有伞,他们只淋了一点点雨就顺利地回到了家;他们吃掉了剩余的所有年糕和水果,为社畜先生的冰箱减轻了不少负担;承太郎替花京院拆掉了装着新书的包裹,并且获得了“看上去有趣”书籍的优先选择权。

 

后来花京院先去洗澡,承太郎坐在书房主人的靠椅上玩了一会儿祖父的吉他。他中学的时候学过,但许多年都没再碰过什么乐器。

 

在承太郎洗澡的期间,花京院把钢笔、墨水瓶和大沓稿纸通通塞进了抽屉里。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新建了一篇文档。

 

“你有什么想看的故事吗?”他把电脑放在床头柜上,窝进被子里轻声问承太郎。

 

“有。”承坐在床边一边擦头发一边道:“主角是一个红发的小男孩。”

 

花京院笑着接道:“某天他捡到了一本书,那本书教会了他一种魔法。”

 

“那种魔法能让村子里的人捧腹大笑,也同样能让他们哭泣。”承太郎道。

 

轮到花京院:“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的魔法。”

 

承太郎佯作冷着脸道:“例如邻居家黑发的男孩。”

 

花京院配合地严肃起来:“他向他扔石头。”

 

“但从未砸中过他。”承太郎立即接道。

 

“有一天晚上,他发现红发的男孩躺在草地上,便凶巴巴地问他又在搞什么鬼。‘看——’古怪的魔法男孩微笑着指向东边的天空道:‘那就是我的魔法。’星星滑落,红发男孩问他那像什么。”

 

空条博士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道:“像……番茄浓汤里的玉米粒。”

 

花京院笑了,但故事却并没有轻松起来:“后来村子里的孩子开始向他们俩一块扔石头。”

 

“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学会了那种魔法。”

 

他们拥抱着亲吻起彼此来。故事暂停,床头柜上的笔记本被合上。扩张的时候,承太郎突然问他:“需要记下来吗?”

 

“刚才的故事——”他的语气和动作同样急切起来。

 

花京院含住恋人的下唇,用唇齿间的吮吸和逐渐收紧的双腿一起回答:“不用。”

 

能让我忘光最好,花京院想。

 

直到床头灯熄灭,困意袭来。

 

“需要闹钟吗?”承太郎突然想起明天也是花京院珍贵的假期。

 

“不需要。”写不出故事先生仍然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直言拒绝。

 

“晚安,这个星期天我想要睡久一点。”

 

END

 

注:

书是Margery Williams的《Velveteen Rabbit

歌是梶浦由記的《ベルベットの祈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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