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读者

© 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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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With Me

我去购买替换零件的时候,那家商店里排队等待着的顾客很多。终于快要轮到我时,我听见前面的人尖声抱怨道:“搞什么,这么早就关店?”我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眼前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伴随而来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声,并以一声轰然巨响作为结束。身后嚷起的嘈杂的人声让店内显得又暖和又自在,我并不惊讶,毕竟我的住所离这儿不远,这鬼地方经常停电,但我确实放弃了此时离开。

 

直到半晌后店内有人大喊了一句“都他妈给我闭嘴”,紧接着柜台后方深紫色的应急灯亮起,我看清了那东西——因为我目前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它更合适:一整个浸泡在弧形玻璃缸内的大脑,在紫色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谦恭而温和。但它很快又接着吆喝起来:“所以你们这几个混小子还真是他妈的好运气!现在,你们还要买什么,快说!”那声音听起来倒是挺像查理·卓别林。

 

虽然没什么必要,我还是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尽量大声地告诉它——我不小心烧掉了我的备用储存器,不是很着急,但是迟早需要一个新的——它打断我,亲切地教我少讲几句狗屎一样的废话,我点点头,报出自己的编号,且出于安全考虑而省略了最后两位字母。

 

“我要是像你一样穷,大概早就能够去死了。成为某种硬件设施的核心代码也不错,总比在这儿消磨时间来得有意思。”它一边嘟囔,一边用机械臂在柜台下方我看不见的地方翻找着些什么。

 

“你不喜欢这工作吗?”我伸手敲了敲它玻璃缸的暗蓝色金属包边:“我以为你是喜欢才待在这儿的。”

 

“妈的。”它说完沉默了一阵,又用“你这连你祖母都不想再见到你的小混球”来安慰我,我笑了,我觉得它在看我,但这没法判断。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只机械臂把一块黑乎乎的芯片扔在桌上,它声称这是它过去曾经用过的,旁边其他的顾客配合地发出哄笑声——它永远声称这店里已经卖掉了的和即将卖掉的一切都是它亲自使用过的,这东西算什么?曼哈顿计划?原子能反应堆?我一时语塞,便直接把那枚黑漆漆的生物件给自己插上——它似乎想要阻止我,但完全来不及。

 

我品尝到了一种迷人的眩晕感,紧接着便是反胃的感觉,但坦白说我并没有胃部,此刻我仍然很清楚这一点。我认为自己正睁着眼,但意识里的一切似乎全都进入了闭合状态。事件与感官数据如同洪流一般抱紧了我,将我从头顶包裹至脚跟,将我打碎成了无数闪烁而非线性的碎片。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金属插片已经被拔出,我歪靠在柜台后方的一把浅黄色塑料折叠椅上,店里只剩下它和我。它问我看见了什么。

 

“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如实答道。

 

“别想他妈的糊弄我。”它轻声道。

 

我想了想,道:“我看见了一个人影。黑色的人影。”

 

“废话。影子从来都是黑色的。”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可以免单吗?”

 

它犹豫了一下:“……看在你小子差点当场报废的份上,可以考虑一下。”

 

“我看见那影子里写着一句话,像是一个名字。”我努力回忆了一下:“大概是……”

 

它却突然打断了我:“可以了。不用说下去了。”它的五条机械臂同时伸出,礼貌地将我请出了门外。

 

我费了点劲才将自己从塑料棚底下的易拉罐和废纸箱之中弄了出来。临走前我对着紧闭的店门大喊了一声“谢谢”,没有人回答。

 

-

 

内置感官系统接连不断的诡异报错是从昨天上午开始的。我开始怀疑之前烧掉的是否只是一块备用储存器,还是说我即将提前步入报废阶段,需要抓紧时间去政府部门填写回收申请。

 

那块金属插片并没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却仍然回到了那家破旧的电子配件店里,询问24先生是否想要一杯金汤力——是的,没错,那位生活在玻璃缸里的24先生。

 

我开始和24先生约会。一开始他总是拒绝我,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不可能掺和“约会”这样的人类行为。我以上上个月发生在西城区的新闻事件反驳他——《三十二岁男子同一尾橘色金鱼举办婚礼》。我坚持他和金鱼一样生活在玻璃缸里,也该拥有约会的权利。但他直白地告诉我,他答应我只是因为除了我这个神经病以外,一百三十七年上下都不可能会有人邀请他去喝一杯。我很感动,但他仍然不承认这是约会——“永远不可能!”他这样声称道。

 

我开始在24先生的店里打工。时薪八块,我负责打扫“那些像你一样的混小子们”留在店里的废塑料屑和生锈铁片,替24先生的机械臂补充味道优雅的廉价润滑油。我把那些伤痕累累的空合金罐收集了起来,堆在店后门的一面墙边上。有人曾经为咖啡杯造了一面墙,而我想为墙造一面合金罐。我垒罐子的事最终还是被24知道了,但这次他没有夸奖我,而是语气刻薄地说“真有你的”,我有点难过,但他不允许我把那堆罐子给扔掉。我们冷战了一整个下午,我原本想扔掉点什么其他的东西作为报复,但店里我不认识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好在他关店前体贴地指着那合金罐子们对我道:“这已经是我的财产了,你小子休想打什么坏主意。”于是我们很快就和好了。

 

24问我是怎么弄坏身体的,但却又马上改口解释道:“你是怎么搞成这幅鬼样子的?”我问他是指什么,“鬼样子”是什么样子,他说就是比他还要糟糕的样子——起码他还剩下一块真正属于24的原装脑组织,而我这可怜的倒霉鬼——“说真的,你他妈还有哪里是你原本就有的?”

 

我想了想,说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那一瞬间他露出了非常古怪的神情,仿佛我刚刚往他玻璃缸里倒了两罐雀巢咖啡似的。但他很快就说他可以相信这一点,毕竟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活过——真正活过的人才不会想死,就像他一样,他才不想死,如果可以,他还要在那狗屎玻璃缸里待他妈个两百四十年。我扳着指头数了数我的使用期限,遗憾地告诉他我只能在替他扫一百三十一年零四个月的地板,他再次热情地将我请出了店里,让我去后门收拾隔壁餐馆老板在凌晨四点走错门时留下的呕吐物。

 

我为24准备了生日礼物。一条黑黄条纹的热带鱼,我想着它在24店里紫色的应急灯光下一定会非常美丽,即使偶遇停电的机会算不上很多。我试图说服24让我把42倒进他的玻璃缸里——“我敢肯定你和42一定会相处得非常愉快,我查过饲养手册了”我充分表达了我的诚恳,但24仍然礼貌地拒绝了我:“你他妈甚至还给这条破鱼起了名字?”

 

那天晚上24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我用标准的官方语言念出了他的名字,但他只是发出难听的笑声,说那只是他“那天随便他妈翻开了一本鬼知道什么手册,原本想找个词——最后也只有页码听起来顺口”,我顺着话题问他:“那你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你没死就能知道。”我觉得他说这话时哭了,但这没法判断,他接着道:“嘿,小子。”

 

“说老实话,那天我差点就拆了你。”

 

“但我一想到——就算我把你卸成两百个螺丝钉,你也不算是死了。”

 

“我不知道我他妈究竟在嫉妒谁,但我知道绝对不是你。”

 

“嘿,所以——”他的机械臂全都垂头丧气地躺在地板上,“谢谢你的礼物。不过,那条鱼,二十五还是什么玩意来着的。那家伙归你了,作为交换帮我个忙怎么样。”

 

-

 

24给我涨了工资,时薪十二块,听上去很不错,几乎接近这条街区的平均水平。我仍然待在店里,但一分钱一份事,我也开始帮24卖那些他声称全都曾经属于他的玩意儿。我每三天为24换一次水,偶尔去城市边缘的人造海边偷偷为他搞点海藻什么的回来,但他说他不喜欢那玩意——他十四点五次要求我搞一大杯金汤力倒进鱼缸里,让他好好爽一爽,但我严肃地拒绝了他:“即使你是我的老板,手册里也没提到过允许这个。”

 

现在的24有了眼睛、鱼鳍、鱼尾,我能和他对视(即使做不到同时四目相对),也可以确定他正在呼吸、正在进食。我仍然邀请他同我约会,但他仍然拒绝我。“别做梦了!”他委婉地提醒我。

 

我们度过了一些不错的时光,我仍然在后门的墙边堆空合金罐,我有了整整三面墙,我骄傲地开始搜索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需要填写怎样的表格。

 

直到有一天,隔壁餐馆的老板拎着酒瓶来找我们借工具箱。我盯着他的灰色胡须上挂着的胡萝卜皮,点点头说完全没问题,便去仓库里找——总该有一套是什么也不缺的,不是螺丝刀被猫吃了,也不是扳手被折断了。我在仓库里见到了不少24的剩下的零件,带着蜷曲的边缘,像是被扔进火炉里的塑料玩具,在高温中将自己拧成了一团黑色的焦炭。

 

我偷偷把其中一块塞进了口袋里。总觉得未来会用得上——说不定能以此要求24同我约会,至于为什么,开口前我总能想出来的。我提着工具箱走出仓库,把它交给了餐馆老板,他突然带着一股难闻的酒气开口道:“你为什么老对着鱼缸说话,是什么新款的卡带吗?现在不用闭眼也能进入感官模拟体验了?”

 

“因为24先生在鱼缸里。”我在他浑浊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挠了挠后脑勺,慢吞吞道:“24?什么玩意?你是说雷蒙·普拉斯吗?”

 

“谁?”我突然感到喉咙有些哽咽。

 

“就是那坨粉不拉几的玩意儿,这家店的老板。你小子是帮他打工的吗?他去哪儿了?”

 

“他不是就在鱼缸里吗?”

 

他疑惑地望着我,抿了抿唇却没说话,仿佛刚刚有苍蝇从他的胡须里钻出,飞进了他充满酒气的嘴里。

 

他走以后,我突然意识到24很久没开口说话了。我拾起餐馆老板扔在地面上的空酒瓶,转身——我看见整个鱼缸都变成了脏兮兮的浅黄色,而24——翻着鱼尾漂浮在水面上。

 

-

 

我从合金罐子墙的最底下抽出了我认为最完美的一只空罐子,整面墙轰然倒塌,但我并不觉得可惜。我把24放进了里面,接着步行去了我常去的那片人造海。

 

我站在码头上将我从24仓库里偷走的那块零件和合金罐子一起扔进了海水里。人工海和抽水马桶蓄水箱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没有下水管道里的水流动得频繁。甚至不用按下什么按钮,一切都很顺利,24和管他什么东西统统都沉了下去,不再有一句感谢,也没有一点抱怨。

 

我突然意识到这理应算是一场不错的约会——24不在了,我可以声称之前的所有那些都是他和我的约会了。这听上去可真的很不错。

 

离开前,我对着隔壁餐馆紧闭的店门大喊了一声“谢谢”,没有人回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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